按:一年前祖母去世之后,我写了这篇文章的大部分内容,回忆在她生命最后时光里我陪伴在旁以及她去世后的所观所想,以寄哀思。
如你所见,这是一篇杂乱的文章。它在我的笔记里放了快一年,隔段时间点开写几句便哽咽得无从下笔。我时常会想念祖母,怀念自小至大她的疼爱。我以为时间久了,自然会不再悲伤。人的恸哭平复之后仍会突然急促呼吸并且伴随抽泣,那叫唏嘘,我这一年中偶尔的唏嘘都是那次悲痛的延续,如同大地震之后相隔数月数年的余震。
中秋翌日随父母叔婶去了祖父母骨灰安置的地方清理杂草,准备挑选日子立碑修坟。当再一次看到祖父母的骨灰缸时泪水仍旧止不住地流出。家里和叔叔家祖母生前睡过的房间都已改作杂物间,她曾在这两个房间里的许多情景都历历在目。
原来,一年这么快就过去了,时间仿佛没有流动,在惊叹时间之快时,我才遗憾自己竟还未走出悲伤情绪。于是我下定决心,努力想要终结,不应再任由悲伤情绪羁绊。
所以,把文章改好,当作一个了结。
也以此为纪念。
祖母在2022年10月8日11:48去世,享年98岁。
她在襁褓中便来到祖父家,与祖父一同长大、生活。她们一同将1个女儿3个儿子养育成人,也有2个孩子不幸夭折,1个女儿在14岁病逝。她们共有17个(外)孙子女,从60后到00后。大部分子孙的童年里都有她们照料与陪伴的身影。
16年前,也就是2007年,在相伴83年后,祖父溘然长逝。15年后,祖母在年前突然得了脑梗,认不出身边人,记忆混乱,不到一年便离开人世。
10月1日晚上我接到电话,说祖母突然不能起身与说话,便和弟弟急忙驱车赶回,一路疾驰,在堵塞的高速与国道来回切换,终于在凌晨两点多赶到二叔家。
前脚刚回到的三叔正扶她坐起,喂她喝水。我喊了好几句“阿婆”都没有回应。那一刻泪眼模糊,脑海浮现高中时,周末从学校回来去老屋看她的场景,她从菜地里直起身或者从大门探出身或者在厨房的灶台前抬起头,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总是:乖崽,你转哩哦!(乖孩子,你回来啦)。如今,恐怕听不到了。
自年初开始她便迷糊,经常说胡话,认不出我,即使反复告诉她后认出我,下一秒便忘记。
好好陪伴在旁
2日,尽管知道祖母已经时日不多,大人们还是叫来医生,也不奢求妙手回春之术,只求打营养液维持多一两天。
医生在她右手找了许久,才在肘窝处发现细小的血管可以插入针管。那时开始我便一直在旁握着她的手,以防她手乱动,被插入血管的针管刺到。上次这样长时间握住她的手还是祖父去世后10多天,我考完试回到老屋,看着祖父的遗照,握着她的手哭了好久好久。
有时我会将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感受童年时的爱抚,也让她知道此时有人陪伴在旁。
她的指甲在前几天修剪过,指甲饱满得很好看,我这才发觉原来我被某人称赞过真好看的指甲是有一部分是遗传自她。
尽管点滴的滴速调得很慢,我一直握住她的手,针管还是移位了,4个多小时后肘窝和手臂有一大块地方浮肿了起来,里面是积累的针水。
3日开始,医生只能在脚部找血管,我一度反对再找医生打点滴,不想祖母受折磨。可是,如果她愿意呢?
2日晚上,她的小儿子扶她坐起来,告诉她吃晚饭了,她突然说了句,我不想吃晚饭,于是二儿子接道:不是吃晚饭,是吃早餐。她似乎也无对抗之力,被喂了半碗粥。想起过年的时候,我想喂她喝粥,她竟然推辞,自己接过碗,拿起调羹,很快地喝完。
我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她说话,最后一次还有些清醒意识了。叔叔们喂她喝完粥,她躺下之后便没再说过话。
上一次我所见到的清醒是在年夜饭时,她醒来后听见厅里正在吃饭的声音,便努力起身扶着墙出了房门到客厅。我们扶她入座。之所以肯定那时她是意识清醒的,是她没有说迷糊的话。她知道是年夜饭,不能缺了,但她并无胃口,不愿吃饭,坐在饭桌前,声音有些哀伤地对我们说,你们吃吧。
那时我觉得可能是最后一次和奶奶吃年夜饭了,端着碗低头簌簌流泪。
婶婶给她换上了纸尿裤,她总是不自觉用手想要取下纸尿裤。不知道是不是穿着纸尿裤让她感觉不舒服,还是觉得纸尿布让她感觉没有尊严。她无数次想双手撑在床上起身,有时候还会发出微弱的声音,似乎要上厕所。
我们会大声地告诉她,不要怕,就拉在纸尿裤里,等婶婶有空了就给你换。
有时我们扶她坐起来,将双脚放在地上,让她试试能不能站起来。她说不出话,几次巍巍抬起手用食指向上指,我们猜测不出是什么意思。只问她是不是想上厕所,让她拉在纸尿裤里。
后来很后悔,应该尝试扶她去上洗手间的,洗手间就在旁边。哪能因为给她穿了纸尿裤就让她拉在纸尿裤中。一生要强的人怎么能接受自己将屎尿排在裤裆之中。
我有一段时间是在怀疑,她在最后一段时间会不会在心里埋怨我不能领会和满足她这些小要求。
3日晚上开始孙辈中便只有我在旁看护。作为她最疼爱的孙子,我理应守在身旁。
我在床边守到1点才去厅里的沙发上睡觉,设了闹钟隔一个小时进去房间看看。等到4点多,二叔起来叫醒我,让我去楼上睡觉,由他守着。等我醒来吃完早餐,父亲便会从家中过来,让我回家休息。我回家洗了衣服,睡到下午三点,然后在天黑的时候去二叔家。
5日的凌晨两点,我醒来进去房间看她。她把被子掀开,衣服也掀开露出了肚皮,我猜想是她感觉热了,于是把她的衣服整理好,盖好被子,开了风扇,对着墙壁吹,让房间空气流动,温度下降一些。二叔叫醒我的时候,我让他留意奶奶不要再推开被子了。等到我醒来吃早餐,去看她的时候,握她的手感觉有些烫,用手背探了一下额头,恐怕是发烧了。
她也便是从这一天开始进入昏迷状态,不再发出声音,手不再乱动,甚至医生打针,针管刺入腿部血管的时候也只是条件性反射一般动了几下,不再像昨日那样动来动去。
发热,有人说是器官即将衰竭,细胞正拼命产生能量,我却想起宇宙中的恒星变为白矮星时,会加倍释放能量——生命的最后阶段来临了。
5日晚上开始,她不再会因为感觉热将被子掀开,呼吸开始拉得很长,甚至会短暂地停止,着实将我吓坏了几次。我握住她的手,仍旧发烫。
这一晚我开始喝浓茶,不再睡觉,希望好好守着。
6日上午,我回家洗了衣服,想睡一下觉,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吃了几块饼干后决定还是回去。我怕突然之间传来不好的消息,怕发生什么万一,我错过了最后一面。那时候便决定,即使再困也要在边上坐着,我要陪伴她到最后一刻。
她的体温比早上降低了一些,左手手指肿了许多,像是得了冻疮一般。
我们偶尔会给她翻一下身子,让她侧躺着,免得生褥疮。
她的呼吸变得更慢,不时会抽搐,我想她是不是在躲避死神追捕,她一定是在努力等她的其他子孙回来。
她有时会突然睁开眼,即使知道她此刻已经没有多少意识了,我仍会凑上前去喊她,让她能听见我、看见我、记得我,哪怕是佛家所说一念间那么短的时间。
人说濒临死亡的人此时处在一种最舒适的状态,喂食、擦拭、哪怕是一声喊叫都是干扰。
我有时喂她喝一汤匙水,也会引来呕吐,毕竟此刻已经在用嘴呼吸,不适宜进食。然而喂她肉汤反而会顺利吞咽下去。或许因为肉汤有味道,舌头不像对白开水那样排斥、反应激烈。
那几天握住祖母的手时总会去探她的脉搏,我无法辨别脉象平稳还是紊乱,只是觉得此刻的她似乎在昏迷的梦境中步履蹒跚,扶墙而行,或许又是以我们不知道的一种姿态奋力挣脱死神的追逐。
这一双手曾似男子一般有力在田间挥动锄头、在山间拾樵、在厨房握持锅铲……照顾我的祖父七八十年,养育我的父亲及他的兄弟,如今却瘦骨嶙峋,毫无血色,已没有多少反应。
以前说风烛残年,脑海中闪过年少时无数次目睹蜡烛被一阵风突然吹灭的情景,此刻真真能体会到生命的脆弱。
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想到“苟延残喘”和“命若悬丝”这两个词,顿时心生厌恶,怎么可以用那么狼狈的词来形容我的祖母。
我想放佛教的心经给她听,或许可以让她心安一些。但她以前拜太上老君、土地公之类的道教神灵多过拜佛教的观音。她不识字,也不听佛教经文,甚至“阿弥陀佛”都没怎么说过,放经文歌恐怕会吵到她了。
想起不知小学几年级,我一天中午在回家路上跑太快摔倒,膝盖擦伤了。没几天她送来一小瓶水让我喝下,说这是求神得来的,还说神婆算出我那天是被小鬼绊倒了。
在更小的年纪,我时常生病,她曾带我去神婆家求神水,至今还有些记忆。只记得去到神婆家,进了一个昏暗的房间,神婆焚香后,在一个碗中倒入热水,拿着一条链子在上面甩着转圈,嘴中念念有词,中间停下来说观音娘娘说了什么话,然后说要加钱表心意之类的话。我记得非常清楚,她紧张地立马坐直了身子,当即掏钱放在桌上。后面如何,我不记得了。但祖母那一刻的神情动作,我记得一清二楚,至今不忘。
直到很多年后,我还记得那装在不知名药瓶的“神水”味道,甘甜甘甜的;直到很多年后,我还回忆起那次求“神水”的细节,讲给某人听。
7日,祖母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看来这种状态会持续一两天,她也许真的努力坚持,等多几个子孙回来。
堂哥的女儿在午饭前进来了房间。以往只敢在门口探着身子往里面看,不敢进来,甚至昨晚吃饭的时候还说害怕,婶婶便呵斥她们怕什么,那是自己的亲太婆!
我正在给祖母喂肉汤,让她们在一旁站着,先讲我和她们爸爸小时候钓黄鳝、放风筝、摘野果的事情。然后和她们讲太婆的故事,讲她们爸爸小时候与太公太婆生活的故事,我想让她们知道,躺在病榻上的太婆曾经如何照顾、疼爱她们爸爸,就像她们的爷爷奶奶现在照顾、疼爱她们一般。她不是一个仅在口头上的称呼,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祖母,和蔼可亲的太婆,虽然她们最近看见的都是太婆迷糊、弱不禁风,甚至有些落魄的状态。但这只是此刻的真实,过去的真实她们不曾见证,我需要告诉她们。
我喂完肉汤之后,她们离开了房间。过了一会儿,上一年级的婷婷又进来,坐在小矮凳上,我于是继续讲,她安静地听着。
死神在11:48偷袭
8日上午,大表姐来了,叫了几声毑婆,她竟然听到了,点了点头。
表姐走后,叔叔婶婶给祖母擦洗身体、换纸尿裤。我看了一下时间,决定去接母亲过来。
这一走,成了永别。
我在来的路上,有段路连续许多个转弯和一个摄像头,一辆货车在前方,我没机会超车,直到一公里后在丁字路口等候时,我才借道超过它。
二婶去接放学的孙女,小孙女没能跟去,在门口的路上闹起了脾气,二叔在哄她。
只留父亲和三叔在房间里陪护,死神此刻悄然而至,趁我们势单力薄的时候带走了她。
二婶回到的时候,她刚停止呼吸。我车刚停下,婶婶便说你阿婆刚刚走了,我冲进房间,父亲三兄弟正跪在床前痛哭,我跪在床前哭了好一会儿,擦眼泪看了一下时间,11:52。
一切就是这么突然,我又一次错过了,要是早5分钟出发,要是一开始就果断超车或许还能赶上最后一面。
母亲和婶婶给祖母擦洗身子更换寿衣,父亲联系老家村里操办丧事的人,我哭着在厨房给侄女们炒菜,让她们早些吃完午饭去上学。
灵堂布置好后,我曾经这么想,或许是与死神搏斗太久,她觉得累了,毋需再等,所以放弃抵抗。
我想,活了98年对她来说,已经知足了,如同15年前她安慰我,你阿公活到86岁,已经赚到了。
去往永生
丧事由村里人操持,出殡时间定在11日上午,我们需要守灵3日。
在外地的子孙陆陆续续回来,亲戚和村里有往来的人也开始来吊唁。
在灵堂上,我们偶尔会回忆和分享祖母的一些事情。
有一次和她视频,她误以为我是她的大孙子,我的堂哥。在手机前对我喊道:德古,我今天去干活了,累死了,要睡觉了。父亲在一旁像教育小孩子一样笑着说,你又说假话了。
我看到了婶婶的一个视频,今年在惠州住的时候,有一次婶婶回到家发现家里的东西都不见了,然后才发现全部被她打包好了,她以为这是亲戚过年时带来的礼品,整理出来好回礼。婶婶哭笑不得,说了一句,这份没有分匀,她立马加了一件东西进去。
他们说,她有时还会将厨房里的冬瓜芋头等瓜果分好,嘴里念叨这一份是给谁的,另一份是给谁的,琢磨很久怎么分得更均匀一些。
她时常会收拾好衣服,说我要回家,不住这里了。有时候又说,我死都不走了,因此在惠州住了五个月才到二叔家。
3月份还在我们家住的时候,有天心血来潮挑了好看的衣服、鞋子穿上,说今天村里谁谁住新屋,她要去吃饭。在以前,村里无论红白喜事,她总会和村里的老太太们搭上份子钱去参加。
所以,那几天我看到新闻说有人抱怨国庆要赶好多场婚宴的时候便想,换做是我奶奶,肯定开心地天天去吃席,只要主家不是没交集或关系不好的。不同于现在的年轻人,她们会商量好随什么礼,给多少份子钱,并不担心份子钱给少了,随礼给差了而失礼。
三叔放了他在某个平台发布的一个视频,视频里她正坐在超市门口的长凳上,向别处张望,画面外是三叔的声音:这是我98岁的妈妈,今天带她来超市逛逛。视频下方闪过许多评论,许多素昧平生的网友发出了祝福、羡慕等等。
比起这些略带愉快的回忆,我有时庆幸她是解脱了,因为我们谁也没法体会一个人活在混乱记忆里是何种痛苦。
国庆前几天,祖母突然很清醒地跟正在帮她洗澡的婶婶说道,辛苦你帮我洗澡,我想早点走了,不想拖累你带孙女。
7号上午母亲与婶婶给她换纸尿片和擦洗身子,她突然说了一句:不要骂我。
原来那时候她的排泄已经全是血了。她在走之前还心存愧疚,给子女带来负担。是不是我们在病榻前不小心表露出什么抱怨的语气,让她听到了?是不是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表达歉意,而没让我们见到她回光返照的一刻,没让我们与她好好地道别?
11日上午出殡,我随着灵车前往殡仪馆。一系列手续之后,我就站在焚化炉前等候,看着电子屏幕等到工作人员喊名字,在检查证件和开棺确认之后,棺材被缓缓推入焚化炉。那一刻眼泪又涌出,看着她进入那道永生的闸门。
40分钟的火化与20分钟的冷却,工作人员将火化后的骨骸装进骨灰缸,用玻璃胶封好内盖,我在外盖的内面写上她的名字与日期,然后盖好。
我们将骨灰缸装进竹箩后,二叔喊了一句:阿姆,回家了。我和二叔便抬起竹箩向外走去。去停车场要下一段楼梯,二叔喊了一声:阿姆,下楼梯了,小心呀。
竹箩放在汽车后座,我和二叔在两旁坐着,三叔开车。车向老家开去,我在每一到一处她熟悉的地方时便会喊道,阿婆,到当风岭了——这是她女儿的家,到公社了、到水圳里了、到家了。
我们将竹箩抬上山,抬到爷爷骨灰安葬地方的旁边。等到13:45的吉时,经过一系列的仪式才将骨灰缸安置在昨天挖好的洞里。此时,其他的子孙才上山祭拜,送完她最后一程。
一大家人焚香烧纸钱,然后在坟前站着,等候香烛燃尽。
忽然,她们说看到了两只粉蝶,那应该是在告诉我们,爷爷奶奶在另一个世界遇上了。两只粉蝶互相追逐着,飞入树叶中又飞出,突然急速朝天上飞去,我们仰头望去,是一片蔚蓝的天。
我还是很想你
下山的时候,他们说要去祖屋里看看,里面还有一些家具、厨具,祖母以前偶尔会回来住,如今已好几年没有住过人了。
按照习俗,人去世之后,生前的物品都要清理,睡过的床要拆了,穿过的衣物要烧掉,其他的则是扔掉。
父亲三兄弟都说,算了,那些东西不去动了。但他们还是要去看看。
我每年回来都会去祖屋看看,十几年来的春联门神基本上都是我贴的。
我没有去,一天没吃东西,还要去十几公里外的二叔家取回自己的车。
我在二叔家洗漱好吃完饭后回到家,便钻进被窝。10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可怎么也无法入睡。那天晚上很凉,风很大,我没吃饭,躺在床上睡不着,一直在哭。原来奶奶真的走了,这个世界再也看不到她的脸容,再也听不到她叫我乖崽。
我还是很想她。
我们怎么就这样把她留在了山里,山里一片漆黑,风吹过松树会发出阴森的声音,蚊虫会从草丛飞出,也许还会有野兽在坟前出没。
第二天,经过奶奶房间门口,推开门进去,恍然间又见到过年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过往很多事情历历在目。
我出去问父亲,房间还要清理吗?他犹豫了一下说,就这样放着吧。转眼间他就进去清理了。我们随后进去把奶奶的衣物、被子、床垫、鞋子以及其他的小物品,都清理扔掉。
我看到了过年时带回给她的补品,还剩一瓶没开盖,鼻子抽动一下,还是扔进了垃圾桶。
房间里还有部二十多年的电视机,是专门给她在冬天时在被窝里看的。想起爷爷去世之后,有一年过年回来,厅里的电视在播放央视8套的台湾狗血电视剧,我于是换了台,从厨房过来的爸爸看到了就批评我,那时我才知道,不识字、听不懂普通话的奶奶每天都看那部电视剧,而且还看得懂,还能将里面男一男二女一女二的复杂关系说出来。
回广州的时候,我特意绕了几十公里经过奶奶的娘家。我想去看看。
一路上没有车和人,我开得很慢。我一直在想,近百年前,在襁褓中的祖母是如何被人抱着来到祖父家的?她到了多大才第一次回娘家,回到娘家的时候,她的父母是否欢迎她,她们姐弟之间是否陌生?她每次回娘家的时候,祖父是不是都陪同,与她行走在山间羊肠小道和田埂之上?
恍然间我似乎看见车前有个提着满满一袋子东西的身影,从一百年前走到现在,由蹦蹦跳跳的孩子变成矮小的老人。
最近一次来这里是13年前,爷爷已经过世一年半了,我们开车带着祖母去她娘家那边的镇上买年货,特意绕道经过她老家,父亲不时指着一栋房子说是哪位亲戚的。
我凭着儿时记忆找到一位亲戚的房子,房子主人应该是祖母堂兄的儿子,只记得按辈分我要叫叔叔。我停在路边,看房子和门前的路已经好几年没有住人了。还记得有一年春节后,我和堂哥随着妈妈婶婶来这里,我们还在房子周边玩鞭炮。还有一个也叫叔叔的家在附近的山上,门口不远处是一条运煤的铁路。有一年在他家,一位姐姐还教我和堂哥在铁轨上放石头,说火车一过会把它们碾碎成粉。那条铁路后来被拆除了。
我记得小时候还去过村子里的老屋,但是路有些窄,记忆也很模糊,我没有开车进去。
沿着大马路再往前开,经过一栋两层的毛坯房,周围长满了过人头的草。那是韶关那位舅公的房子,建了好多年都没装修,就荒废了。
祖母有两个弟弟,一个在韶关退休,一个去了台湾。韶关的那位弟媳在2010年春天去世,弟弟则在2017年春天去世。台湾的弟弟在两岸恢复往来之后,几次回来探亲,在90年代末去世,自此便断了联系,他的儿子在2016年还回来过一次。
我有段非常模糊的记忆,是很小的时候祖母有次耳洞发炎,带着我一同去医生那里。她那时佩戴的金耳环,便是台湾的弟弟送的。好多年她都盼着我早日成婚,好将那对耳环给我。而我每次都是不耐烦,甚至不愿意哄哄老人家。等到我终于确定谁和我共同接受那对耳环的时候,那段感情转瞬即逝。
回到广州,在某处遇到交通堵塞时将车停在路边,被后面一个司机骂了一顿,回到家中发现阳台所有的花都枯萎了,顿时感觉此时的广州非常陌生。半个月的时间,我经历了外祖父和祖母的两场告别,那时我极力抑制找人倾诉的冲动。我对人的共情早已不抱过高的期待,不再去想寻求什么安慰。
那一段灰暗的日子,脑海中总会浮现祖母的面容,翻遍手机竟然只有几张与她的合影,童年到现在许许多多的事情努力地回忆了一遍。
有时一转身总感觉回到了高中去老屋看她时,我站在那棵高大的枇杷树下,回过头便看到她手捧着好吃的向我走来。
也会想起小时候的春天每到周末去老屋,祖父总会递上一只大杯子,里面盛满了他早上在屋前屋后摘的蓬蘽。
余华在《在细雨中呼喊》平静地说弟弟的死亡只是走出了时间,刚看到时觉得太冷漠了。此时才觉得我的祖父母也是走出了时间,永远地活在我记忆中,如同一张张悬挂于暗房中的胶片,每当我想起一段过往,便会有对应的胶片便自动上色,然后在脑海中鲜活地播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