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时候的某天下午,母亲把我和弟弟送到祖父家便去干农活了。
在那个炎热的下午,剃头师傅上门给我们祖孙三人剃头。剃完之后,祖父抱着我,祖母抱着弟弟,相互笑着说“我的湘古剃得好看”、“我的华古剃得更好看”。然而,我却因为被剃刀割了几下不停地抓耳挠腮,笑不出来。
阳光从门口斜斜地照进来,地板反射的光照亮了祖父母充满笑意的脸庞。他们那时的笑容,在二十多年之后依然能清晰浮现在我眼前。
这是我脑海中与祖父母最难忘的一段回忆。
02
祖父在2007年5月26日去世,享年八十六,在村里算是高寿。祖母是童养媳,自小便来到祖父家中,与大她三岁的祖父一起长大。
那年的元宵,我们姐弟与在病榻上的祖父闲聊才得知,祖母是喝着太祖母的奶长大的,还与祖父一起上过私塾。但是祖母最终没有继续上私塾,一辈子大字不识。
他们一同生活了八十余年。如今祖母已是九十四岁高龄,牙齿掉光、视力模糊、听力下降。
03
祖父去世时我正高三。自过年开始,祖父便反反复复入院治疗。医院离我学校很近,出校门进入小巷抄近路几分钟便可到达。好几次在中午回到寝室便接到父亲电话,过去医院看又住院的祖父。
五一假期时,祖父身体恢复得不错,回学校的时候,和弟弟一起去二叔家看望他,还一同出去散步,晒午后的太阳,祖孙三人走到河边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而我因为肠胃炎不舒服,没有太多话。
最后一次见祖父时,他坐在病床上喘着大气。他似乎已经不认得我,没有看我。在我走时,大声喊他几遍,毫无反应。小叔扬扬手:快回去吧。我走出病房,回头看了一下他的背影。这一眼之后,便是永别。
那几天打电话问父亲关于祖父的状况,总是不肯多说。我决定最后一次模拟考结束便回去看看。
那几日一直下着暴雨,我在下午四点多离开学校,回家的班车已经离开,平时不胜烦扰的摩托车司机不见踪迹。在大街上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看到一辆载客摩托,匆匆跃上便向家驶去。
我到家放下东西便向祖屋跑去,几十米开外便听到一阵哭声,疯狂跑进了灵堂。
家人告诉我,祖父在半个小时前离开人世。冥冥之中我终究还是要错过见他最后一面,那半小时的路让我此生后悔。在此后的十多年中,我疑惑过,他是否在怪我那一次没有好好与他聊天,便不肯等到我回来。
我跪在他面前,看着他安详的面庞,无论再喊多大声,他和在医院的那日中午一样,不再理会我。
04
处理丧事的“先生”看过老黄历后说,只有明天或者四天之后适合“用事”。父亲看了我一眼,和祖母、兄弟商量几句,没多久便说明天吧。
第二日中午送走了祖父。骨灰在傍晚时安置在屋后不远处的南山上,我没有参加。葬礼结束后,天色突变下起暴雨。家人说,送行时出太阳没有下雨是老天怜惜,没有让祖父最后一程走得脸面无光。
第三日早晨晴空万里,我面无表情地回到学校。我下铺的兄弟把我拉到他的座位一起自习,英语老师进来教室时见到我,俯下身细声安慰。那天夜晚,甚至逃了晚自习和姐姐弟弟在街上散步,闲聊。她们送我到校门口,我挥挥手道:放心吧,我会加油的。
那时心里都是止不住的悲伤,我无从发泄,只能一个人在走廊高唱:“生命有一种绝对……黑暗中期待光线”。
高考的第一科考语文。进考场前,许多同学在一旁相互击掌打气,而我仰头看着灰暗天空,祈求祖父保佑。可是,我写作文的时候崩溃了,哭着写完。
高考结束后第二天回到家,我去看望祖母,一见面便握着她的手哭了很久。那天中午,我与祖母一起吃饭,她开心地准备,我在一旁帮忙。
过去的好多年,我都没能多多陪伴他们。
05
祖父去世那天,村里一位卧床的老人听到后,对家人说:怎么他比我先走了,想起以前我们经常一起干农活,真舍不得。四天后,那位叔祖也去世了。
每每想到这件事,我便在想,我竟从未见祖父干过农活,我对他的人生经历不甚了解。
2014年,我因为工作开始关注抗战老兵群体,拜访了许多与祖父同个年代的人。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疑惑,我的祖父怎么没有在当年从军入伍。
在此后的四年中,我知道了有许多人在从事着口述历史的工作,记录平凡个体的生命记忆。无论是抗战老兵、农民工,还是麻风村老人,甚至是我供职单位资助的高中生,他们的人生经历便是社会变迁的见证,塑造着这个时代的历史。原来,个体生命的记录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哪怕在浩瀚历史长河中细小如尘埃。
所以,我想要追溯过去,想要去了解祖父的生平,哪怕他只是一位普通的农民。如今,只能通过祖母才能了解与祖父更多相关的事情。心底便埋下了这颗种子,一直没有萌发。
2018年的某天下午,我又想起远在老家的祖母,不知道她身体是否安好,想着过年回老家一定要和老人家谈谈,了解她和祖父的生平,记录下来。没过多少个小时,远在山东的CXH给我发了她与她祖母的访谈记录,我暗笑这是心有灵犀,更加坚定我做此事的决心。
06
2017年5月26日,祖父十年忌日,我恰好在西藏出差,途经红教圣地巴松措,在错宗工巴寺前搭了两座玛尼堆,祈求上苍保佑他在天国安息。离开巴松措后,我一路无语,默默流泪。
如今一转眼又过了两年。12年了,那些情景依然浮现在眼前,我无法忘记。那种遗憾像是烙印,无论伤口愈合、结痂多久,都留在心上面,无法褪去。
过年时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放弃了对祖母的访谈。如今才开始害怕自己会再一次失去珍贵的东西。我不想再过12年,我的回忆还带有一种遗憾。
平凡的记录,自有一种价值。
那就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