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个人的文化地图里,梅州地区可以模糊地划分成三个半区域。

第一,是梅县、蕉岭、大埔。如果你不嫌其阴柔的话,那么这三县之民可以说温和友善。他们乡土文化里的儒家文化价值观沉淀比较深厚,可以说是传统的礼仪之帮。你可以用“国比中原国,人同上古人”来形容他们。

第二是兴宁、五华两县,这两个县处于相对平整的山间平原,民间有传统的商业文明。所谓的客家商帮,实力大都储存在兴宁五华籍商人手中。我对此地社会粗浅的观察印象,感觉和汕头差不多。有活力,但杂乱不堪。就像古代那些行脚匆匆的商人,风尘仆仆地疾行在土路上,搅得一路烟尘。这两县之民,心胸开阔,思维无羁,但缺乏做事原则和底线,可以为达目的,不拘使用任何手段。兴宁人向来不妥梅县人,觉得自己才是梅州客家的代表,梅州立市,应该立在兴宁而非梅县,这个心病到现在还纠结不休。

第三就是就是平远山地,此地的山川河流比大埔、蕉岭那边壮美险陡。这意味平远人的生存环境更为恶劣。所以我感觉平远人在气质上更接近粤北,粗犷憨直。甚至连饮食的风味都像,我不是说他们的饮食就不是客家风味,但或多或​​少,平远菜掺杂了一点江西老表的味道,平远人的脾气性格是很典型的山民。大埔、蕉岭也是山民,但人家那是受过教化的山民。平远不是,文化底子没那么厚,明王士圣《广志绎》中言:“山谷之民,石气所钟,猛烈鸷愎,轻犯刑法,豪爽负气,聚党而微缙绅”的评述,令我深以为然。平远人具备以上全部评语,他们的优点是坚毅固执,认定的事理,一根筋撑到底。很诚恳地说,我觉得这是优点。

余下丰顺这个地方,我无法评述。因为国共两党曾在此地游击拉锯,共产党在建政之前被国民党杀了不少;建政之后,共产党对国民党返乡军人的镇压也没留情。互相报复杀人的结果就是,这个县只寻找到三个有抗战经历的老兵,分别是刘小石、朱渭川、谢楠。刘、朱两人居住地离得不远,都是在64军159师师部服役,都是文书杂役,他们从军伊始便互相认识,几十来互相扶持着,走过那些艰难的岁月。朱渭川还是我在拍摄刘小石的时候,根据他所提供的信息,第一次上门初访。谢楠是青年军的,资历甚浅,几无可提之处。

他们三个我都是利用奔赴潮汕的路上顺道拍摄,没停留此地贴身感受。但我对丰顺的印像出奇地好,原因是我和阿狗路过潘田镇,停车在一饭店前,人还没下车老板便跑出来走到窗前致歉,说过了饭点,没饭吃了,又诚恳地问我们需要什么帮助……又找下—间,热菜热饭,味道不惊艳但和味。从帮工到老板,很恰到分寸的殷勤与热情让我想到“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这词。这也许是一时的印象,当不得真。

车行乡间,看见很多教堂,又觉得不完全是唐制度、汉君臣的原因,丰顺是客家与福佬混居之地,与揭阳几个县一样,是典型的半山客地区。传统的儒家内陆文化和来自西方的海洋文化,在这里迎头相撞。其结果和特点,我还没来得及低近观察,只能留待将来。

抗战时期,日军只占据了富饶的潮汕平原,兵锋止于揭阳一线。战区方面初时对此地也还算重视,在粤东战场上投放186师、预6师,独立20旅三支部队及挺进第一纵队与日军守备对持。窥明日军只是想占据汕头港,封死中国的出海口,日军在汕头只驻防一个联队的野战兵力,并无实力进入山地后。来自江西5、9、11、12团4个保安团编成的预6师,于39年初还被编入暂2军,抽调上9战区的参加第二次长沙会战,再也没有回来过。

对峙三年,粤东战场主力186师与独立20旅就是就依托丰顺的山地,遏止住日军对梅州地区窥视。 1944年末,日军先于揭阳地区打残了独立20旅,依次进攻梅州,186师3个团与挺进第一纵队在丰顺猴子岽,伤亡过半仍死守不退。

当时打到什么程度?原籍泰国,后被华侨收养又送回梅州,随奶奶长大的汪中文老兵自述里说:我在兴宁神光山的补训兵营里训练一年多后,于1945年初被紧急补充入186师558团机枪营任机枪手。从揭阳到丰顺,我们一路且战且退。日军的掷弹筒非常厉害,打得又准又快,我们的重机枪一响,不到一分钟,就一发掷弹筒炮弹打过来。不中命大,中了机枪组报销,机枪组只能频繁地换阵地射击,这里打一梭子,那里扫射一会,跳来跳去像猴子。我们在丰良猴子岽,依靠高山险阻和复杂地形,最后挡住了日军。

我扫死过好多日军,在战斗中曾轻重7次负伤,最牙烟一次是机枪准星都被打飞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打中我,如今想起都感庆幸。排长在一次战斗空隙正取笑我运气好,受伤冇死到还领了不少奖金。说着,“啪”的一声,他就中弹倒地牺牲……遗憾的是,我没拍摄到汪星文老兵,他就去世了。

各路文史作者多从广大官兵的爱国精神、民族气节来分析此役,在我看来全然是不得要领,他们中规中矩的思维,很难窥视到民国军人中的潜在规则,接触到其核心。

在我看来,无论是前任的186师长台山佬李卓元,还是接任的开平佬张泽深,他们敢丢这里,也敢放弃那里,唯独不敢弃守丰顺,让日军长驱直入梅州。除非186师全师成建制打光,那谁也没话说。不然他们活下来了,不独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很有可能是夯家惨。

主要得原因皆在:至今天,也没谁能够清楚明白地统计出,梅州客家人民国时期在军队里的隐蔽势力……梅州客家人在抗战期间,成群结队一百多两百个的现役将军、如过江之鲫的几千个校官、搞不好可能上万的尉官。他们把自己家人、家乡托付给你,你若是令其沦陷于日军的铁蹄下,你除了去死还有什么别的活路?别忘记1938年余汉谋轻易丢失广州后,被粤籍同袍能吃人的眼神逼得几次想吞枪自杀。

也许是就近补充兵源方便,所以潮梅地区的幸存老兵,在186师服役的不少,我印像还有10个左右。很少吗?不少了。相比较梅州全地区老兵分布的番号,算是人多势众。

梅州本地区参加过抗战的老兵迄今为止被寻找到180余位,连同居住外地12个梅州籍老兵,大约190多位。其番号之杂乱之多,全国仅见。这是有原因的,其余地区,按照师管区征召壮丁设置,经常同一地一窝蜂地发现同一番号的老兵。比如郴州多73军,罗定、信宜多62军,湛茂两阳多64军。当地的志愿者寻找老兵,可以顺藤摸瓜一般,一扯一串……当年都是一批一批地被捆着,强行征召入伍。

梅州的老兵,连在“韩国光复军”服役的都有。我核实这个老兵履历的时候,好生奇怪。这是仅存于传说的部队啊?我只看过相关的零散资料和一张照片。但老兵能说出这个名词,其身份就没什么好核实的了,不然你随便找一个人来问,看他知道不知道这会事。当然,老兵限于年龄资历,在光复军中只是文书,没办法叙说他韩国同袍的详情秘闻。

兴宁老兵百龄老兵王佛水,自述曾在云南、西藏那边的靖边部队服役过几年,任务是放马,那里有草就到那里放。后经同乡介绍,去了独立工兵18团1营1连X排机械上士班长。我一看就觉得奇葩,滇藏边区放马阿,怎么会让广东人去放马?独立工兵18团这个番号更不靠谱,我只见过独立15团最大的番号……当时我不敢认定,对其身份认定只能暂时搁置。后来请教同行,才知道该团是1945年初在四川成立的18、19、20三个训练团之一。惭愧,此番号明了。由此连带把云南大理他一个久拖未定的袍泽也确认了。

政府征召时,和别的地方壮丁捆绑着去当兵不同。梅州的壮丁几乎不用政府费心,征召令还没下,他们自己就去当兵了。只不过,不一定是去指定的部队而已。

民国客家子弟从军谋生是很特别的传统。在我看来,这种风俗大约和现在农村青年外出打工差不多。抗战期间,梅州地区的客家少年一到年龄,与其被政府强行征召,不如先就跟同乡同族的大哥们出去当兵,还能有个照应,只需寄回一张服役证明,家里便可以交差。

老兵温春达,16岁小学毕业,偷了做生意阿公商店里的钱,约齐4个同族发小,跑去福建投奔族叔温鸣剑。当时他叔驻守福建漳州,任新编20师师长。温师长开始没要他们,要赶他们走,几个小伙伴就叙说自己从军报国之志,在学校老师那里听来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拿出来说。温鸣剑不为所动,4个兄弟一看没办法就撒泼,抱着腿不放,把鼻涕眼泪抹到师长的裤腿上。温鸣剑彻底拿他们没办法,没奈何只能把他们收下,编入师部特务连,交给另一个当排长的族兄带他们。

就以梅县丙村温氏为例子,民国前后出将官3人,校官37,尉官160多名。士官及列兵的就无法计数了。而且在梅州这不是特例,这是普遍的现象。